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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a足b原创] 野山枣(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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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0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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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王松冈
一、
我曾祖母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夜里重重地跌了一跤,第二天凌晨我那还不足月的爷爷就降生了。实际上他是被一跤跌出来的。
爷爷出生的时候体质很弱,我曾祖母双手捧着他,那豆角般大的小脚丫子在手掌心里踢蹬,裂开没有牙的红嘴“呀呀”啼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曾祖父心焦如焚,这样的孩子怎么拉扯成人啊?
我们郝家到我爷爷辈上已是三代单传了。三代单传是岌岌可危的。假如在某一代上出了点岔子,就等于断了香火。
爷爷在曾祖母的精心呵护下存活下来了。曾祖父给我爷爷取名叫郝石头,希望他像“好石头”一样坚固。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又是残酷的。先天不足的爷爷虽然活下来了,却一直活得不舒展,就像胎里失水缺肥的麦苗一样,眼见日后难以抽穗结实,急坏了我的曾祖父,花重金请大沽河西岸的刘瞎子给我爷爷摸骨算命。
刘瞎子在我爷爷脸上、头上、身上摸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漂洋过海风生水起,可光宗耀祖云云。
  曾祖父听了这话嘴巴子裂到耳门后,赶忙问此子体弱多病如之奈何?
  刘瞎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曾祖父说既然如此那就“苦”吧那就“劳”吧那就“饿”吧,能成大器就行。
  刘瞎子又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说你儿子虽然前程远大但你夫妇命薄很可能担不起。
  “担不起”是什么意思?——曾祖父问道。
  刘瞎子说从卦象和五行生克来判断,你儿子十有八九早殇。
  曾祖父如大夏天掉入冰窖里,前一刻还热血沸腾,马上就透心凉,瞬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他心中暗想,如果孩子养不大,就算他有皇上命大总统命也是枉然。
  我曾祖父诚恐诚惶地希望刘瞎子指点迷津。       
  刘瞎子不慌不忙,手捋着山羊胡子默不作声。
  这是索要酬金的暗示。曾祖父赶忙从炕角落一只大箱子里拿出四块大洋,双手献给刘瞎子。
  刘瞎子接过大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其中一枚,吹口气,放到耳边闻听铮铮之音。四块大洋都听遍了,方才踌躇满志地收进破褡裢里。他掐着手指算了一番,说我爷爷属于介赑之命。我曾祖父问他介赑之命是什么命?答曰介赑之命即水命。要保我爷爷成人,需当有鸠烛之命的人辅助。鸠烛之命即金命。金生水,命相合,可保无虞。
  说白了就是给我那刚刚三岁的爷爷订一门娃娃亲,而且将来要尽早结婚。女方需金命之人,要大我爷爷三岁。不但五行相合,而且还取“女大三黄金堆成山”之意。
  此后的日子里我曾祖父先后拜托了六位媒婆,沿着沽河岸边一前一后寻出几十里地,终于找到了一位生日时辰岁数与我爷爷契合的金命女子。
    我曾祖父家中有二十几亩地,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小日子过的也算殷实。亲家是一位老中医,医术不错,家境也好,两家结亲门当户对。
    那一年六月初八日两家交换婚帖。大人们在屋子里忙忙活活,气氛很是热烈。当时我那六岁的奶奶秦芹儿拖着鼻涕在院子里跟大黄狗捉迷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已经在那一刻被代表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觉九年就过去了。我爷爷长到十二岁时依然发育不良,个头就像八九岁一样。
  又是六月初八日,十二岁的爷爷郝石头与十五岁的奶奶秦芹儿结婚了。
  我的奶奶秦芹儿——当年那个拖着鼻涕满院子跑的女孩已经出挑成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清秀靓丽。
  两人拜天地的时候,爷爷的个头只挨到奶奶的胳肢窝。
  新婚之夜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奶奶芹儿吹灭了红蜡烛。当她在黑暗中脱光衣服之后,却发现我爷爷郝石头无声无息。
  芹儿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矜持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了。
  十五岁的芹儿已经稍解风情,和其她所有的少女一样,曾经做过无数次粉红色的梦。尽管事先知道她的郎君比她小了三岁,但这并不影响她粉红色的梦境娇嫩浪漫诱人。
  婚礼上她有些小小的失望,没料到自己魂绕梦牵的郎君居然如此瘦弱,如此稚嫩。她甚至怀疑他只有七八岁。但芹儿想这是命。命运让我摊上个这么小的丈夫,就要坦然接受,而且要一辈子服侍他。况且人会长大的,他现在这么小不等于永远这么小。芹儿很自信,她想她会用自己温柔的怀抱让这个小男孩尽快地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想到这些芹儿释然了。她想自己终究是个女人,是这个小男孩的妻子。妻子是地,丈夫是天。可现在这个“天”不知缩到哪个角落里,无声无息,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芹儿翻了一下身,咳嗽了一声,借以提醒自己的存在。
  但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又翻了一下身,又咳嗽了一声,再次提醒自己的存在。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小丈夫视自己为无物的恶劣行径终于把芹儿激怒了。她第三次翻身,第三次咳嗽。在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她压低嗓门却很严厉地喝道:“时候不早了,睡觉!”
  炕角落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循着声音一看,有一个黑影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往炕下出溜。
  芹儿猛地坐了起来,一把将石头逮了个满怀,问道:“干什么?”
  石头瘦弱的身子在她的怀中剧烈地颤抖,战战兢兢地说:“我……尿尿……”
  “我陪你……”芹儿自告奋勇,并且开始穿衣服。
  石头趁此机会“哧溜”一声跑掉了,像只老鼠一样迅捷。
  接着西边的房间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芹儿的洞房在东间,隔着一间灶房,西间是公公和婆婆的睡房。
  “石头,你干什么啊?”是婆婆的询问声。
  “妈妈,我要跟你们睡!”石头带着哭音。
  “为什么?”
  “我不跟她睡,我不认识她,她还呵斥我……”石头投诉道。
  “石头,乖,听话,她是你媳妇,从今往后你要跟她睡一辈子。你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要学会跟媳妇睡觉……”婆婆耐心地给十二岁的儿子进行“性启蒙”教育。
  “我不……”石头抗拒着,母亲的性教育一点效果也没有。
  “混账孩子!由得着你任性吗?”婆婆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打开门一把将石头抱了起来,径直送到新房,扔在芹儿面前,转身走了。
  芹儿知道婆婆是支持自己的,于是底气足了。她毫不容情地将小丈夫拉了过来,像强奸犯一样按着石头,在他拼命的挣扎中给他扒光了衣服,并且把他拉进被窝,牢牢地搂在怀里。
  弱小的石头在芹儿丰满的怀抱中抖抖索索。
  “我是你媳妇,你不跟我睡觉跟谁睡觉?从今以后你要听我话,不听话的话有你苦果子吃!”芹儿咬着石头的耳朵低声恐吓着。
  石头不明白“苦果子”是什么样的果子,心想大抵应该很难吃,吃了苦果子后应该很遭罪,于是就不敢反抗了。
  芹儿逐渐放肆起来,牵起石头的手说:“我决定让你看一看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很好看,可我一辈子只给你一个人看。”
  芹儿拉着石头的一只手在她全身抚摸。石头很奇怪,心想手上哪有眼睛?摸来摸去,只觉得芹儿身体很软,好像还起起伏伏的,仅此而已。
  “怎样?”当他摸完了芹儿的身体之后,芹儿要求他口述一下类似游记或者观后感之类的东西。
  石头的感想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不知道!”
  芹儿对石头的无动于衷非常失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她淫心不死,过了一会儿又用诱惑的口吻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想干点什么?是不是啊?……”
  石头的答案令她哭笑不得:“我现在只想跟我妈妈一起睡觉。”
  芹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刚才看过我了,我也要看看你。”
  石头打心底里不愿意被芹儿“看看”,刚想挣扎,就被芹儿牢牢按住,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身上“看”。石头屈从于芹儿的淫威,受刑般地忍受着。当芹儿的手滑向他双腿之间那隐秘之处的时候,石头觉得受到了有生以来最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于是他的身体在炕上像刚刚脱离了水面的鱼一样蹦了起来,同时尖声大叫。
  石头的叫声惊动了西间的婆婆。婆婆站在灶间喊道:“石头,不要胡闹,听媳妇的话!你要是再胡闹明天你爹爹会重重打你!”
  石头不敢喊叫了,芹儿也不敢恣意妄为了。她忽然觉得不能欺负比自己小的孩子,同时也觉得自己太猴急,简直有些不知羞耻。忍忍吧,总能等到他长大成人的一天。
  从此后芹儿不再骚扰石头,石头也绝对不搭理芹儿,两人相安无事。
二、
  蜜月很快就过去了,可谁也没想到灾难接踵而至。那一年大沽河两岸突发瘟疫,我曾祖父、曾祖母一天当中相继去世。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郝石头和秦芹儿两个孩子茫然无措。
  没有人帮助他们料理后事。村子百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人在瘟疫中死亡,大家自顾不暇。更何况,许多未染病的乡亲们带着干粮跑到大山深处,希望能躲过这场瘟疫。
  秦芹儿和郝石头也想躲到深山里去,他们收拾了家中能吃的东西,包成一大一小两个包裹。芹儿背着那包大的,石头背着那包小的,两人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临出家门的时候芹儿扭头看了一眼,灶间正北停放着公公和婆婆的尸首。她心中迟疑了一下。当时正是八月天,很热。若是抛下尸首不管,恐怕很快就腐烂了,会被蛆虫吃掉。她忽然有些不忍,但又深知处理这两具尸首的巨大危险,会染病的。
  她领着石头往村外走去。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她说:“你在这里静静地等我,我回家把爹爹妈妈掩葬了就来找你。记住,你就站在这棵槐树下,不许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许乱跑。”
  失去了父母的石头孤立无援,芹儿已经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不敢跟芹儿耍脾气,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还不见芹儿回来,石头急了,心想她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了啊,会不会偷偷跑回娘家去了啊?想到这里石头“哇哇”大哭,扔下大包小包就往村子里跑去。
  他刚刚进村就看见芹儿了。芹儿吃力地拉着一辆木轮平板车沿着崎岖的小路爬行着,那是一条通往祖茔的山路。平板车上并排躺着石头的父母,两具尸首上撒满了石灰水。
  见石头跑过来了,芹儿直起身喊道:“你快回去!别让爹爹妈妈传染上疫病!”
  芹儿满脸汗水,连头发梢都湿漉漉的。
  石头哭着问道:“你怎么就不怕被爹爹妈妈传染上疫病?”
  芹儿说:“咱俩相比较,你重要一些。我是你媳妇,我染上疫病死了后你还可以再娶。你是你们郝家唯一的传人。”
  “你要死了,这世界上我就没有亲人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郝石头一辈子只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你秦芹儿!”
  秦芹儿听了这话浑身一震,凝视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好像不认识了一样。过了许久,她幽幽地问道:“石头,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能永远永远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吗?”
  石头很笃定地点了点头:“会记得,永远也记得!”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对老人的尸首拉到祖茔,挖墓穴埋葬了他们。芹儿跪在坟前哭着说:“公公婆婆啊,儿媳妇草草埋葬你们实在情非得已。五年六载之后,石头长成男子汉了,一定给二老打造棺木重新厚葬!”说到这里,拉着石头磕了四口响头。
  当他们重新回到村头的大槐树下之后,大包小包都不见了。石头惶恐不安,很惭愧。芹儿却淡淡地说:“没什么,只要人活着就好。满山的野菜呢,饿不死我们。等瘟疫过去之后我们就可以回来了,家中还有粮食呢。”
  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山洼里,依山搭建茅棚。看着芹儿迈动着一双尖尖的小脚忙来忙去,石头心中十分酸楚。他想,我长大后一定要当大官,最好当一个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接我媳妇一起享福,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
  也就从那一天起,一个愿望在石头的心灵中生根发芽:将来要当兵,要当军官,要让媳妇做军官太太!
  在山中无事,芹儿就带着石头满山遍野逛。芹儿七岁缠足,后来在反缠足运动中又把脚放开了。但是已经定了型的三寸金莲放开裹脚布之后几乎没法走路,所以当反缠足风声过了之后,芹儿重新开始缠足。像她这种脚叫解放脚,不伦不类,既不是天足,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三寸金莲。
  芹儿虽然是小脚女人,爬山越岭却很迅捷。她甚至逮了一只受过伤的野兔。两人洗剥了野兔,在山中架起篝火烧烤。
  野兔熟了之后,芹儿将肥肉全部剔给石头吃,自己只啃骨头。石头把一只后腿递给她说:“你也吃。”
  芹儿笑着说:“我身子这么壮不用吃肉,倒是你身子瘦弱,应该多吃些好东西补一补。”
  石头不但身子瘦弱,而且还失眠多梦,夜晚盗汗,有时候睡着睡着会突然惊醒。
  有一天两人在一道山梁上发现了一大片野山枣。野山枣是木科植物,一米多高,浑身长满了尖刺。
  芹儿小心翼翼地走进野山枣林中,拿了个布袋儿采摘尚未成熟的野山枣,一直摘了一上午,采摘了整整半口袋。她笑着说:“把这些野山枣晒干了就是一味中药。用开水泡了喝,可以治疗你夜晚失眠、多梦、盗汗、惊夜的毛病,你就会强壮起来。”
  看着芹儿的手被野山枣刺划得鲜血淋漓,石头心想,芹儿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三、
  我一直觉得爷爷是幸运的,能遇到一个待他最好的女人,可我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其实我个人的条件远比当时的爷爷优秀。我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貌相也算英俊,读得又是名牌大学,属于学校“系草”级的人物。我不缺少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的女孩,在大学期间也谈过好几次恋爱,每次都爱得如胶似漆,每次却又无疾而终。
  印象最深的女朋友名叫“柳依依”,起初完全是被她她黏上的。我喜欢柳依依的娇媚漂亮,却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这个女孩除了漂亮之外,还很娇气。不但娇气,还很文艺,而且还属于富二代。
  我不喜欢娇气、文艺和富二代的女孩。尤其对富二代我有一种本能的抵御。因为我是穷四代,而且还是农村的。
  柳依依这样的女孩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
  也不知道为什么,柳依依只喜欢我一个。
  她不避讳的,当着所有人向我表示好感,像尾巴一样跟随着我。我去餐厅打饭,她就去餐厅打饭。她打了饭不吃,死皮赖脸坐在对面看我吃。我反感别人看我吃饭时的样子。当一个人被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何咀嚼的时候,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我去图书馆,她也去图书馆。我业余时间喜欢美术,去图书馆找一些名家的画集欣赏。她就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郝运你喜欢美术吗?我也喜欢哎,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点。
  我说我将来不会做画匠,当画家,这只是我的一个爱好。有时候喜欢素描,无非想记录下生活的瞬间。她笑着说我送你一台单反吧,可以更加快捷地记录生活的瞬间。
  我说那不一样,我还是喜欢用素描记录生活。
  她正襟危坐,充满了期待地说:“来,我免费给你当模特,你素描一下我吧。”
  有免费的模特为何不用,我说好,就画了起来。她在我动笔之后就开始搔首弄姿,表情姿态一秒钟会有十几种变化。对于这样奇葩的模特我没有驾驭能力,毕竟不是专业的。结果画来画去,我发觉我画的这个人有点像凤姐,也有点像犀利哥。
  她看了后很不满意,说:“你以后不要在画画上浪费大好时光了,论画画你的水平还不如我。我小时候也很喜欢画画,妈妈给我报了两个美术班。不过后来我想,现在的生活是快节奏的,科技又这么发达,谁还耐烦画画啊?你废九牛二虎之力画了一座山峰,我快门一按这座山峰就拍下来了。而且我拍的逼真,你画的却似是而非。”
  我硬着头皮说之所以摄影替代不了画画,就是因为画画可以似是而非,而照相不过是实物还原而已。
  她说似是而非谁不会啊?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笔可以画出一只鸡蛋,一个乒乓球,一只足球,甚至还可以更复杂一些,一笔可以画出一只鸭子。一边说,一边就在纸上涂鸦。
  我说你饶了我吧,站起来就往外走。
  她追着我问道:“哎,郝运,你他妈的把我画得那么难看,拿什么补偿我?”
  “是你自愿给我当模特的,为什么要补偿你?”我回道。
  “郝运,你不讲理!”她横眉立目。
  “你……”面对这样刁蛮的女人,我真的没辙了。从此后我就被他讹上了,原因就是那张不经意的素描。
  “我要彻底了解你,”她说,“把你的家庭情况跟本小姐详细说说。”
  “我家里很穷。”我说,“你离我这样的穷人越远越好。”
  “你家庭穷富本小姐不在乎,我又没说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但是我喜欢你,顺带着也喜欢你的家庭。你必须马上立刻告诉我!”
  “凭什么?”我怒。
  “就凭你丑化我,所以要给我补偿。”她把那张素描在我面前展示了一下。
  “好好好,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耐烦地说。
  “查你祖宗三代,”她蛮横地说,“从你爷爷那辈说起。”
  
  我爷爷和我奶奶在山中躲了十几天,估计瘟疫已经过去了,两人回到家中。
  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家中被盗。所有的贵重物品不翼而飞,粮食自然也不见了,那年代粮食是很宝贵的。
  面对着家徒四壁的境况,我奶奶秦芹儿束手无策。好在家中还有土地,地里还有庄稼,再过两个多月就到了粮食收割的季节,他们不会一直挨饿的。
  权宜之计,她想带着他的丈夫回娘家。
  娘家毕竟是避风港。
  秦芹儿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做了一辈子老中医的父亲年前瘫痪在床,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现在回家只能投奔哥哥和嫂嫂了。
  秦芹儿的娘家离这里七十多里地。她带着小丈夫石头大清早往娘家走,一路上又饥又渴,小石头直喊累。芹儿鼓励他:“石头,你看老婆我是小脚女人还没喊累呢,你怎么就累了呢?加油,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啊!”
  男子汉大丈夫在妻子的鼓励下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忍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这里地处山洼,弯曲的小路旁是无边无际的大树林,环境十分幽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样的地方时常有歹人出没。芹儿有些心慌,想尽快离开这僻静之地。她蹲下来耐心地对石头说:“我们再往前走一会好不好?三里地以外是大路,到了大路上我们就好好歇一歇。”
  石头说:“我不走了,我又渴又饿又累,脚上还起泡了。”
  芹儿从身上摘下水葫芦,打开塞子让石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又拿出一块面饼递给他,请他吃。石头吃了几口,忽然将面饼送到芹儿面前,说道:“你也吃吧。”
  芹儿非常感动:“乖乖小女婿知道疼媳妇了。”说罢,接过那块面饼咬了一小口又递给石头,“我不饿,还是你吃吧。吃了就有劲了,我们就可以赶路了。”
  石头将面饼吃完,擦了擦嘴说:“姐姐,我脚上有泡。”
  芹儿浑身一颤:“石头,你刚才喊我什么?”
  “姐姐,”石头茫然地看着芹儿,“我喊你姐姐……”
  芹儿大怒,按倒石头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谁让你喊我姐姐了?”
  石头委屈地大哭起来:“你比我大,我喊你姐姐难道不对吗?”
  芹儿气咻咻地问道:“谁晚上搂着你睡觉?”
  “你……”
  “谁晚上陪着你到院子里撒尿?”
  “你……”
  “姐姐会这样做吗?石头,我是你媳妇儿。你若不愿意喊我媳妇儿,喊我芹儿也可以,就是不许喊我姐姐!记住,我是你媳妇,永永远远是你媳妇。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芹儿看着石头问道。
  石头想了想说:“记得,我说过一辈子只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你秦芹儿!”
  芹儿笑了:“对,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娶回家的媳妇,一辈子的媳妇!”
  “好,我喊你媳妇。”
  芹儿欣慰地点了点头。
  “媳妇,我脚上有泡,真的不敢走路了。”石头说。
  芹儿躬下身:“来,我背你一程。”
  石头伏在芹儿背上,芹儿背起来就往前走。刚刚走了不远,后面响起马蹄声,一匹马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骑在马上的人扭头看了一眼,突然勒住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那人一脸络腮胡,头戴礼帽,身穿藻蓝色对襟大褂,束着黑腰带,深蓝色裤子,裹着绑腿,脚上穿着黑布面圆口鞋子。
  他笑嘻嘻地看了芹儿一眼,问道:“小姑娘,背着弟弟去哪里啊?不如我捎你们一程吧。”
  芹儿摇了摇头,也不答话,继续往前走。
  那络腮胡一把将石头从芹儿背上拽了下来,喊道:“妈的,小姑娘你哑巴吗?”
  石头跌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芹儿赶忙问道:“石头,摔坏了没有?”
  络腮胡狞笑一声,从腰里掏出一杆匣子枪,指着芹儿说:“小姑娘,我看你像女八路!”
  “我不是。”芹儿摇了摇头。
  络腮胡子不怀好意地说:“跟我到那边树林里去,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藏了情报。”
  芹儿知道跟络腮胡去那边树林里意味着什么,心想,天哪,遇到恶人了,看来今天凶多吉少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拼个你死我活,但不能连累了石头。
  “石头,你先自己往前走吧,我过一会就追上你了。”芹儿想把石头支开。
  但是石头不走,死死地拽住了芹儿的一只胳膊。
  络腮胡用枪口在石头的头顶上捅了一下:“小家伙,撒手,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芹儿哀求道:“先生,大路通天各走一边,我不是女八路,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很可怜,是逃荒的。”
    络腮胡子不听芹儿解释,将芹儿抱起来转身就往树林里走。石头尖叫着扑上去搂住络腮胡的一条腿,大声喊道:“放开我媳妇!放开我媳妇!”
  络腮胡大怒,喝道:“娘的,原来这小姑娘是你媳妇!你毛蛋子大个小人儿娶了这样一房俊媳妇,懂得消受吗?”对着石头的头顶就开了一枪。
  就在络腮胡勾动扳机的瞬间芹儿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络腮胡的枪口一歪,枪声响了,子弹贴着石头的头皮钻进土中。
  树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飞了出来,飞过石头和芹儿头顶,一直往远方飞去。
  鸟儿飞过之后,树林中忽然跑出十几个身穿便装的壮汉,个个手持驳壳枪,眨眼间就把络腮胡包围了。
四、
    我没理由把爷爷奶奶的事迹讲给柳依依听。我觉得跟柳依依这样的人谈论他们是对老人家的亵渎。
  当时我还不知道爷爷总有一天会从台湾忽然回来。我所了解的全部经过是爷爷和奶奶一辈子只发生过一次夫妻间的恩爱。也就是那一次孕育了我的父亲。我经常后怕,我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的话岂不就没有我爹爹了。没有爹哪有娘,没有娘哪有我?假如我娘不生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鬼知道?也许我现在只是天地之间一尘埃。
  柳依依没有从我这里得到满意的答案,从此之后就喋喋不休。她把我那幅失败的素描当成她的杀手锏,时常用来威胁我,让我陪她上街,给她拎包。
  柳依依是非常有钱的,她到各大商场消费,不花现金,刷卡。十几年前刷卡消费不像现在这样普及,属于有钱人的专利。她买一个包花了近千元,一套衣服花了两千多元,也不用掏现金,拿一张卡片在pos机上一过就算成交。我看了心中非常沮丧,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不为花钱犯愁,甚至腰里都不用装钱包。看好什么东西拿张卡片就OK了,这感觉应该是很牛的。
  柳依依也曾经多次要给我买鞋子买衣服,都被我坚定不移地拒绝了。我人穷志不短,绝对不花女人的钱。
  柳依依说:“你好汉!你既然不花我的钱,那我想花你的钱行不行?”
  我说你想怎么花?我没有多少钱。我的学费都是父母出外打工在家种地一角一分积攒起来的。
  她说:“你那张素描把我画得那么丑,总需表达一下歉意——请我吃饭吧。”
  我点点头,暗暗算计了一下。钱包里还有三百多元,请一顿饭应该不成问题。
  我径直带着柳依依来到了大排档,指着半条街的各色美味,像大款一样掐着腰,大手一挥说:“你随便点,随便吃!”
  柳依依尖叫起来,引得半街人向我们侧目,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把她怎样了呢。
  可想而知我当时有多么尴尬。幸亏大家各忙各的事,在侧目了一番之后,纷纷将目光移开了。
  柳依依使劲耸起鼻子,好像大排档的味道会伤了她一样。
  “你就请我到这种地方吃饭吗?”
  “这里很好啊,有各种小吃。”
  “郝运,你知道我看到这些大排档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
  “在我眼里,这是满街的细菌,满街的癌细胞。”
  被她这么一恶心,连我也不敢坚持在大排档用餐了。我们沿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往前走了一会儿,柳依依指着一家豪华的大酒店说:“这儿。”
  我摸摸腰里那羞涩的钱包,硬着头皮跟着柳依依走了进去,心想酒店虽然大,如果我只点四个小菜,三百大元应该差不多。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将我们请到情侣包间。包间里装饰非常温馨,餐桌上还放着象征着浪漫的红蜡烛。
  服务生拿着菜单走了进来,我假充大方地对柳依依说:“你点吧。”
  柳依依翻了一下菜单,用指头指点着说:“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她每说一声“这个”,我的心就揪一下,幸亏她只“这个”了四下。我想,也不多,仅仅四个菜,在我的预算之内。最后她又朝菜单点了一下,说道:“这种红酒要一瓶。”
  红酒是很贵的我知道。去年春节回家给邻居一个小伙伴当了一次伴郎,敬酒的时候新郎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一瓶红酒。酒塞很难开,我们先用螺丝刀别,再用刀子抠,最后捅进一根粗铁丝才算把那瓶红酒打开。但是长长的木质酒塞子已经被捅得支离破碎,木渣都掉进红酒里了。新郎气愤地说:“妈的,五十元一瓶的高级红酒,塞子居然这样难开。”
  我装出很有见识的样子说道:“像这样的高级红酒应该备有专用起子的。”
  新郎说:“买一箱才有,一箱六瓶,只买一瓶商店不给。”
  就在我为柳依依点了一瓶高级红酒纠结的时候,菜已经上来了。四个菜当中有一个凉菜拼盘,一个鲍鱼,一个用南瓜雕成的盘子里盛着晶亮的粉丝。另外一个有点奇怪,盘子里稠乎乎的汤料黄色和褐红色泾渭分明,居然形成了一个八卦的图案。面对这个菜我不免八卦了,不耻下问。
  “依依,这是什么啊?”
  “这都不懂?这道菜名叫太极瓜。”
  “用什么原料做的?”
  “燕窝。”
  “燕窝……”我差一点背过气去,知道燕窝的价值不菲。
  我摇了摇头,心想弄不好我这三百元不够。实在不行的话我干脆喝醉了算了,到付款的时候由她出面吧。
    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服务生把红酒拿来了,并且很麻利地开了塞子,果然用的是专用的开塞工具。
  看柳依依拿着高脚杯子摇呀摇的,我想这大概是喝红酒的一种仪式吧。于是我也照样学样地摇了几摇,端起杯,跟柳依依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依依惊诧地喊道,你怎么一口干了?
  我心想老子今天是按照成心喝醉的节奏来的,这点酒算什么?我们家乡在酒桌上添酒的时候,无论红酒还是白酒,都以满杯论。俗话说,杯子不满,害人不浅。那么大个杯子只添这么一点酒,喝之前还要摇呀摇的,装什么?难道能摇出别的味道吗?
  果然能摇出别的味道。柳依依说一个绅士应该懂得喝红酒的礼仪,否则就会出洋相。她还说红酒是一种很娇贵的东西,说它娇贵不是指它保存起来有多么困难,而是喝酒方法如果不对的话就无法品到红酒的精髓和奇妙之处。
  对她的说法我很抵触,反驳道:“像我这样一口喝光了就是臭的,你慢慢品能品出高雅的味道?”
  她笑笑说你别不相信,的确是这样的。她讲解了拿酒、倒酒、摇酒、醒酒、喝酒的一系列步骤,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应该如何拿杯子,应该避免野蛮干杯。像我刚才那样就属于野蛮干杯,云云。
  我哭笑不得。我说我不喜欢喝红酒,甜不甜香不香的很寡味,不如喝我们莱西二锅头解乏。如果有朝一日老子发达了,就天天喝茅台五粮液。你教我如何喝红酒没用,反正我日后不会经常喝红酒。
  依依说你既然是我的未婚夫不学会喝红酒怎么行?
  我说谁是你未婚夫了?你是“高雅”的富家小姐,我一个“卑贱”的农民儿子怎么配得上?我不想高攀,也无力高攀。
  她说人不是生下来就高雅的,都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几十年前的中国人几乎个个是农民,连毛主席饿了的时候只会跟勤务要一碗红烧肉解馋,还腆着脸说要肥的。后来中国逐渐开放了富裕了,人群也两级分化了。高雅的,低俗的,逐渐泾渭分明。
  她说她是一个极其富有挑战精神的女孩。她有一个宏伟的计划,要把我改造成一个很有品位的优质男。她要我毕业后进她父亲的企业工作,甚至将来接替她父亲。她父亲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会继承父亲所有的财产和事业。到了那时候,她看着我这么一个高品位的优质男叱咤风云会有成就感,因为我是她的作品。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幅素描,很气恼,说道:“你看,我把你打造的如此完美,你却把我画成那样!”说到这里,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行为像狼一样一点也不高雅。
  她几乎给我咬出血来。我手一抖,高脚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红酒撒了一地。
  结账的时候我惊呆了。原来那盘像粉丝的一样的东西不是粉丝而是鱼翅,那瓶红酒也不是我乡村伙伴买的那种五十元一瓶的高级酒,而是翻了十倍,五百多元。服务生出示的账单吓了我一跳,一千八百多元。
  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柳依依恶作剧地笑了,把卡递给服务生。
  服务生出去刷卡的时候,我说:“对不起,今天忘了带钱包,以后会还给你的。”
  柳依依撇了一下嘴说:“巧的是今天我也没带现金。幸亏刚才没吃大排档,如果吃了大排档没现金结账,那些粗野的人会打我们的。”
  我恨她,有钱了不起啊?明知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却非要带我来这种宰人的酒店,分明就是给我难堪,给我下马威。
  我们沿着车流往前走了一会,依依忽然在路边停住了,说道:“我马上就到家了,今晚上我很寂寞。我总是这样,喝了红酒就会寂寞。我寂寞的时候就会抑郁,抑郁的时候甚至会自杀……我需要有人陪伴!”
  依依的家人为了让依依不至于在学校宿舍里过拥挤的生活,特意在这个城市靠近学校的地段给依依置了一套房子,依依就住在那套房子里。有时候依依的妈妈会过来陪她,但大多数的时候依依是一个人住。
  “你妈妈在吗?”我问。
  依依咬着嘴唇一笑:“不在……”
  好!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点点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既然和你一同喝了酒,就不能让你寂寞抑郁自杀……你带路。”
  依依顿时像一只欢乐的小鸟,蹦着跳着头前带路。我们离开繁华的街道,沿着湖边一条林荫小路往前走。刚走了不远,就被一群打着口哨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围住了。
五、
  那十几个身穿便装的壮汉围住了我爷爷奶奶和络腮胡。其中有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麻利地缴了络腮胡的匣子枪,冷冷一笑说:“赵胡子,今天你终于撞到我们枪口上了,还往那里跑?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必定没有好下场!”
  赵胡子顿时猥琐成一团,跪地求饶道:“好汉饶命啊!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你们是?……”
  浓眉大眼的汉子喝道:“我们是八路军武工队!你勾结日本鬼子残害百姓,罪恶累累,罄竹难书,我们找你好久了!绑起来!”
  赵胡子被那帮壮男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浓眉大眼的汉子亲切地安慰了石头和芹儿一番,押着赵胡子扬长而去。
  石头看着武工队员们的背影,忽然对芹儿说:“媳妇,我长大了也要参加武工队。我要当大官,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当官太太!”
  芹儿含着泪拥抱了石头,接着又把这位未来的大官背了起来,趔趄着一双小脚艰难地往前走去。
  芹儿回到娘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先去看了父亲,父亲重病在床已经不能说话了。芹儿的哥哥在村里当保长,听说了芹儿的遭遇,表示了一番同情后就没事人似地离开了。
  芹儿发现哥哥嫂嫂对她和石头都很冷淡。毕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芹儿回家长住,又带了一个拖着鼻涕的瘦弱女婿,让哥哥嫂子很不爽。
  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嫂子就吩咐石头去村头水井里挑水。石头的个头挑起一担空水桶拖着地,怎么能挑水?他又怎么能从深井中拔上一桶水来?
  石头在家里从没干过重活,他毕竟才十二岁嘛,又病病歪歪的,亲生父母是不会让他干重活的。
  但十二岁的石头已经懂得看眼高眉低了,知道自己现在是寄人篱下,因此让他挑水就挑水,不自量力地拖着一对水桶往外走。
  芹儿含着泪拦住了石头,两人抬着一只水桶到了井边。
  好在井边有一架辘轳。芹儿和石头合力把水捅从井里摇了上来,抬着一桶水回家了。这天上午,他们一直把水瓮抬满了。
  哥哥和嫂子对芹儿态度的转变是在黄县长来哥哥家做客之后。
  当时芹儿在嫂子的催促下到酒席桌上给黄县长续茶,席间芹儿的哥哥说起妹妹的遭遇。黄县长摇了摇头,说道:“令妹二八娇娃一枝花,嫁给一个看上去永远也长不大的病孩子,唉……”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乡长来芹儿的哥哥家做客,跟芹儿的哥哥嫂嫂说,黄县长一片仁义之心,深为令妹的处境不安。他觉得芹儿是个好姑娘,如果一辈子守着这么一个病小孩,白瞎了她这个人了。
  芹儿的哥哥说:“没办法,这都是父母给订下的娃娃亲。今年娶亲的时候,虽然觉得她女婿岁数还小点,但毕竟十二岁了嘛。十二岁的男孩眼凑着就长大了,谁知道是这么个病病歪歪的秧子呢?看这样子,他很难长大成人。”
  乡长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要是令妹一直守着这个病孩子,用不了几年大好的青春就过去了。到时候这个病孩子一死,令妹就成了寡妇。唉……依我看不如趁早离开这个病孩子。”
  芹儿的哥哥叹了一口气说:“他们的婚事是明媒正娶的,两家都有婚书,想离开也没有那么容易……”
  乡长说:“一个小孩子嘛,难道还对付不了?哄他写一纸休书,一了百了。”
  “这恐怕不妥吧,”芹儿的哥哥犹豫道,“我妹妹担着个被人休了的名声,村里老少爷们会怎么看?”
  “咱们黄县长前几年刚刚丧妻,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让令妹去伺候县长,也不算辱没了她。”乡长终于把真实意图和盘托了出来。
  芹儿的哥哥动心了,能和县长扯上亲戚是他求之不得的。县长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是老夫少妻也不足为奇。不过他还是有顾虑:“县长那边……”
  乡长说:“县长的意思是先把令妹接到府中,过个三年两载,等令妹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把大礼办了,面子上也好看一些。毕竟令妹现在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第二天嫂子忽然很热情地将芹儿叫到房中,说:“妹子,我有一件事儿想麻烦你,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芹儿在娘家白吃白住,正想找一个出力的机会报答一番,所以对嫂子所求的事儿一口应承了下来。
  原来她嫂子说,她娘家妹妹比较愚笨,今年冬天要出嫁了,至今还有许多嫁妆活儿做不好也不会做。嫂子想请芹儿去她娘家住几天,帮助她妹妹做嫁妆。
  芹儿临走之前拉着石头的手说:“我要到嫂子的娘家村里帮助嫂子的妹妹做些针线活儿,你在家里好好呆着,能干动的活就干点,干不动的就不要干,尤其不能去井边担水。记得不要和哥哥嫂子顶嘴。咱们现在寄人篱下,等秋后我们的庄稼成熟了,咱俩就回去收割庄稼,打下粮食来就不会挨饿了。到那时候我们那里也不去,你守着我,我守着你,好吗?”
  石头顿时慌了,说道:“我害怕!我要跟你一起去。”
  芹儿离开石头也不放心,但这次是去嫂子的娘家,实在不方便把自己的小女婿带上。她安慰道:“石头,少则一两天,多则三四天我很快就回来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老婆呢?你将来不是还要出去当兵吗?要当大官吗?要让我做官太太吗?当兵的人往往三年五载见不到老婆,他们不是也要忍受吗?你权当提前当了三五天的兵,锻炼一下吧,啊。”
  在芹儿的劝导下,石头终于点了点头。
  芹儿当天上午走的,下午石头就被芹儿的哥哥叫进房中,说道:“石头兄弟,这有一份休书你帮我抄一遍。”
  石头为难地说:“我念书不多,字写的不好。”
  “没事,你照葫芦画瓢就是了,没关系的,权当练字了。”芹儿的哥哥一边笑着,一边把一张写了字的纸递给了石头,桌上早就备好了笔墨纸张。
  石头也没有多想,照着葫芦画瓢,在一张白纸上写道:
  休书
  郝石头有妻秦氏,名芹儿,因家中贫穷本人幼小多病无力养妻,故立此休书休之,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立约人:郝石头
  民国十九年(农历庚午年)八月二十五日
  郝石头写完之后,芹儿的哥哥说道:“不错,石头写字不错。来,在这上面按个指印。
  石头懵懵懂懂的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手印。
  石头虽然认字不多,但等他按完了手印,仔细品一品刚才抄写过的内容之后,回过味道来了,但这时候休书已经被芹儿的哥哥收走了。
  “好吧,石头,你走吧,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妹夫了,我们两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家里不能留你,你回自己家吧。”芹儿的哥哥冷冷地说。
  石头急了:“你骗我写了休书!”
  “白纸黑字,怎么成骗你了?”
  “我识字不多。”
  “识字不多你怎么知道是休书?可见你是识字的,又没人强迫你写,可见你是自愿的。”芹儿的哥哥将一把铜钱扔在石头面前,“你拿上这些铜钱走吧。”
  石头愤怒地喊道:“我不会休我妻子的,你们骗我!芹儿知道了一定不愿意的,我要等芹儿回来看她怎么说!”
  芹儿的哥哥挪揄道:“你个傻子,我妹妹早就不愿意跟你厮守了,只是不好意思出口。她借口做针线活儿远走高飞了,跟另外一个男人去关东山了,你到关外找她吧!”
  “我不信,我不信!”石头声嘶力竭,“我要等我的老婆!”
  但他被芹儿的哥哥用力拽了出去,扔下一把铜钱,将大门牢牢地关上了。
  石头哭红了双眼,散落在地上的铜钱他没有拣,孓然一身向村外走去。
  他一直走了三天,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又累又饿又渴,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打算要点吃的。就在这时候,一只大黄狗从院子里冲了过来。
  
  芹儿在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其实嫂子的娘家妹妹嫁妆基本备齐了,也没有多少针线活儿。她惦记着小丈夫,心中一直觉得空落落的,第二天中午就告辞。虽然嫂子的娘家极力挽留,但芹儿还是坚决地回来了。
  路上遇到一片野山枣林,她花了半个时辰摘了许多红艳艳的野山枣,准备拿回去给小丈夫吃,作为她跟小丈夫分别了将近两天的见面礼。
  她一踏进娘家门就大声喊:“石头,石头,我回来了!”
  石头不在,哥哥嫂嫂端坐在正屋中。
  “哥,嫂,石头呢?”她问道。
  哥哥脸色阴沉,把石头抄写的那份休书递给了她。
  芹儿看罢休书大吃一惊,心想石头我哪里做的不好啊你要休掉我?她越想越委屈,扑在炕上大哭起来。
  嫂子安慰道:“妹妹,别哭啊,石头他休了你未必是坏事儿。咱们黄县长看上你了,打算把你接到他府上去。等三年两载之后,你岁数大一些了,县长就明媒正娶让你做大房。妹妹,你是贵人,以后可不要忘了嫂嫂啊……”
  “我是石头的女人!我曾向石头承诺一辈子不离开他,他也向我承诺一辈子待我好。说出去的话,铁板上的钉,难道能说了不算吗?我凭什么要嫁给那个黄县长?死了也不嫁!”芹儿说到这里,忽然对那份休书产生了怀疑,“石头才认识几个字?他能写出这样的休书?这份休书不是石头写的!”说到这里,三把两把将休书撕了个粉碎,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你到哪里去?”哥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们趁我不在家赶走了我的女婿,拿妹妹做交易巴结黄县长,不仁不义没良心!从今后我们的兄妹情谊一刀两断,永远不踏娘家门!”芹儿愤怒地直视着哥哥嫂嫂,说出话来掷地有声。
  “你不能走!明天黄县长就派人来接你了。你要走了,我拿什么跟黄县长交待?”哥哥拦住了芹儿,“妹妹,我是为你好!”
  芹儿一字一句地说:“让开!你要觉得没法交待的话,把我嫂子送给他好了!你再拦我,我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哥哥了解芹儿。她自小就很刚烈,逼急了真能一头撞在南墙上。哥哥怕把事情闹大,只好眼睁睁看着芹儿摔门而去。
六、
  那帮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很青涩,本没有做流氓的能耐,偏偏要装流氓。我暗暗审视了他们一番,认定这是群乌合之众,于是就打算赌一把。
  我个头很高,身体很壮,铁塔般往那里一站就震了他们一下。我猛地脱掉上衣,很潇洒地扔给依依,比比划划拉开格斗前的架势,并且虎虎生风虚空打了十几拳。他们认不出我是少林派还是武当派,打的是金刚拳还是迷踪拳。其实我一点武功也不懂,所比划的那些玩意全部是从武打片中学来的,如果这帮小子是行家马上就会戳穿我。可笑的是他们也不懂,见我手舞足蹈还以为遇到了武林前辈,气势上就被我压夸了。
  我微微一笑,朝他们招招手说:“来吧,你们是一个一个上来送死呢还是群起而攻之?依我看还是群起而攻之比较好,大爷我很忙,希望速战速决!”
  依依很聪明,知道如何配合我。她冲我喊道:“老大,你算了吧,不值当和这些无名小卒一般见识。前几天打伤的那五个人还躺在医院急救室里呢,公安到处抓你,可不要再闹出人命了!”
  七八个小伙子往后退了几步,忽然惊呼一声拔腿就跑,转眼间就做鸟兽散。
  依依崇拜地看着我:“哇!好帅啊!真人不露相啊!没料到你还是武林大侠呢。”
  恍惚中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大侠了,吹牛说:“我爹爹当年是少林寺第八十九代弟子,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刀枪不入。我从蹒跚学步起就跟我爹爹练武,至今少林武功已经练到第八层了。”
  “这么说你是少林第九十代弟子了?”依依问道。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少林寺现在已经教了多少代弟子,更不知少林武功究竟有多少层。
  柳依依说:“你真是我理想中的丈夫,符合我心中的标准: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上马走乾坤!”
  很快就来到了依依的家,她打开门,笑着说:“请!”
  进了依依宽敞的居室,我才知道什么叫奢华。难以想象依依的父母为什么要给读书的女儿购置这样一套居室。为此我提出质疑。
  “很简单!”依依说,“第一,父亲一直说要穷养儿子富养女,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自然要不遗余力地供养我,这样我才不会因为金钱物质被其他男人诱惑,才会冰清玉洁,才会成为他们所期望的端庄淑女。第二,这其实也是一笔投资。这套居室买了四年,价值已经翻了一倍。也就是说,我住着这套房子,不知不觉就给他们挣了一百万。”
  天哪,到了此时我方才体会到钱能生钱,富人更富,穷人永世不得翻身的真谛。
  我说你父亲用金钱富养着你,希望你成为冰清玉洁的淑女,可你深夜里把我带进来算怎么回事儿?
  她一边喝冰镇酸梅汤一边说,我没有被金钱所诱惑,可是我被爱情所诱惑。
  我心想,我和你没有爱情,也不会娶你。原因只有一个,我鄙视你,鄙视你们这些土豪,永远也融不进你们的生活圈子,更不会成为你的所谓“作品”。
  “你洗澡吗?”她笑着问我。过了片刻补充道,“我先到睡房等你……”
  一切已经很明了了,这个千金小姐今晚上要以身相许了。我鄙视她的金钱,但没有鄙视她的身体。凭良心说,柳依依很漂亮,身材也很婀娜,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等我洗完澡走进柳依依的睡房时,她已经盖着被躺在宽大的床上了,衣服胡乱地扔在床下,乳罩和内裤很刺眼。这个富家小姐不洗澡就脱得精光等候男人了,一点也不淑女,而且颇有几分妓女的风采。
   我很矜持地坐在床边,努力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其实心中已是热血沸腾,完全是多巴胺在作祟。
  “你要知道我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提醒道,“坐在你眼前的是一个猛男,是少林寺第九十代弟子,他会很狂野地毁了你那冰清玉洁的身体。”
  “别他妈的装了!”依依猛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全身雪白,“姑奶奶早就不是处女了,你会嫌我吗?现在这个时代要找处女,到幼儿园找吧。”
  我也毫不示弱:“大爷我也身经百战了,来,小妞,笑一个!”
  依依像豹子一样扑到我身上,脸色赤红,疯了一般地撕扯着我。我的衣服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片一片地飘落床下。
  我想报复依依的计划落空了。在整个过程中,依依像一位勇敢的骑士在我的身上颠簸,我倒成了她的坐骑。脑袋一片空白,我几乎要向她求饶。
  当她像一团软泥一样依附在我怀抱中的时候,恢复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温驯和软弱。她呻吟着说:“哦,好累……好累好累啊!可我喜欢这样的游戏,它可以让人尽情地释放!”
  “你很有妓女的素质,是一个潜在的好妓女!”我真诚地赞美她。
  她尖叫一声骑在我的身上:“好啊,你骂我!我打死你打死你……”一边喊着一边在我身体上到处亲吻。这个小贱人几乎吻遍了我的全身,连我的脚趾丫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会亲吻我脚趾丫的女人,因此我的小弟弟昂首向她表示敬意。
  “喔,天哪,猛男啊!”依依在第一时间发觉我亢奋了,再次骑上骏马。
  完事之后我问道:“难道这就是富养女儿的结果吗?我以我丰富的经验判断,你阅男无数。”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也没有几个……不过你是最后一个。我和你是有爱情的,我要把你改造成很有品位的优质男,将来要嫁给你的。”
  对于她的鬼话我自然不会相信。
  果然在三个月之后依依就不再黏我了,原因是她发现了另外一个可以改造成优质男的人选,是邻校的一位文科生,个子比我还要高,模样比我还要英俊。
  “我们……分手吧……”那天,在体育场南侧,一片竹林旁边,夕阳把竹叶涂抹得青里透红,把我和她的身影拉得几乎无限长。依依咬着嘴唇跟我告别,“你很倨傲……你不愿意做我的奴隶,所以我在你的身边总是找不到女王范儿……得不到做女王的感觉,我们……不合适……Sorry!”
  我有些不舍,毕竟这个奇葩在纠缠我的同时也带给我许多快乐和人生的体验。我说我尊重你的选择,谢谢你的厚爱,转身离开了她。
  她冲着我的背影大声喊道:“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懂得放弃,很洒脱!”
  转眼到了2005年的秋天,我毕业了,在一家大型企业求职成功,正式成了上班一族。也就在这时候,父亲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运儿,你爷爷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
  
  当年爷爷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想讨口饭吃,从屋里冲出一只大黄狗不由分说地朝他腿肚子咬了一口。爷爷转身就往村外跑去,终因又累又饿又渴昏倒在路边。兵荒马乱的年月,人们非常冷漠,路上的饿殍时有所见。我爷爷一直在路边躺了两个多小时,并不见有人关注。
  当时天就要黑了,假如我爷爷郝石头一直昏迷不醒的话,估计再有一夜他老人家也就归天了。
  奶奶秦芹儿匆匆忙忙赶回婆家,发现石头并没有回来。于是她又折身往回走,并且扩大了寻找的范围。一路寻找,她还在野外不知谁家的红薯地里挖了些尚未成熟的生红薯兜进怀里。她想石头一定很饿,假如找到他的话就让他饱吃一顿。
   她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孩子趴伏在路边的草丛中,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她苦苦寻找的小丈夫,那身衣服她非常熟悉。她一溜碎步跑了过去,将石头抱了起来。
  当时石头的一张小脸已经干黄,嘴唇干裂,双眼紧闭。芹儿哭着喊道:“石头,石头你怎么了?”
  石头艰难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媳妇,看到你真好!……我……走不动了!媳妇,你……你没有跟别的男人去关东山是吗?”
  芹儿喊道:“石头,你怎么那么傻啊?我说过我们要厮守一辈子的,红嘴白牙做出的承诺怎么会不遵守呢?我还等着你将来当了军官接我出去享福呢。”
  “你没走我就放心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若没了我怎么办啊?”石头又合上了眼睛,“我想睡觉……”
  芹儿抱着他一边走一边说:“石头,你别睡觉,我们找一处暖和的地方,我烤红薯给你吃,你别睡啊……”
  一个十五岁的小脚女孩抱着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荒野中走着,乌云翻滚,暮色苍茫,秋风撕扯着女孩的一头长发。天色逐渐黑了下来,他们在一个大草垛前停下脚步。
  芹儿放下石头,在草垛的背风一面抽了一个大洞,将石头放了进去,这样就比较暖和了。然后芹儿又从草垛里抽了一些草,拿到十几步外的一个低洼处燃起篝火,把生红薯投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生红薯烤熟了,发出浓郁的甜香味。芹儿回到草垛前,摘下身上斜背着的一只水葫芦,喂了石头一些水,然后把红薯送到石头的嘴边。
  石头喝了水,吃了烧红薯,肚子里热火起来,精神也逐渐恢复了。他一五一十跟芹儿讲了三天前的遭遇。芹儿气得痛骂欺贫爱富的哥哥和嫂子。她紧紧地抱住石头说:“石头,从今往后咱们有志气,饿死也不登他们家门。我们明天就回家,地里的庄稼虽然不成熟,可也能保住我们不至于饿死。我们会一天天长大的,勤勤奋奋持家立业。等你成人后愿意出去当兵我也不拦你,希望你将来混个一官半职,我们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看!”
  石头使劲地点了点头,说道:“嗯!”
  萧杀的秋风起了,刮得呜呜的,外边凄凄离离下起秋雨。石头和芹儿躲在草垛里不至于被风吹雨淋。芹儿握着石头的一双手,发现他的小手冰凉,于是就掀开上衣给他将双手放进去取暖。石头的双手暖和了之后就开始不安分了,在芹儿的胸前游走。他忽然说:“媳妇,你藏了馒头怎么不给我吃?”
  芹儿惊诧地问道:“哪有馒头?”
  石头捏了捏芹儿的乳房,说道:“就像馒头。”
  芹儿又羞又喜,这是小丈夫第一次向她调情。她娇嗔地喝道:“不许胡说!”
  两人回到老家之后,每天到山地里田埂上挖野菜,掺和着还不太成熟的红薯度饥荒。有时候芹儿会带着石头去采摘野山枣,把野山枣晾晒干了后每天晚上泡山枣茶给石头喝。
  庄稼成熟了,芹儿像个男劳力一样在地里刨地瓜,砍高粱,拉着平板车往家里运输粮草,在场院里打场晒粮。石头年少力气弱,只能跟在媳妇身后干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儿。
  看到媳妇夜以继日地在地里场院里家里忙忙活活,石头心中无比感激。他想我快快长大吧,长大后就能帮媳妇干活了,就能出去当兵了。我一定要当上军官,让媳妇过上好日子。
  一晃眼就过了三年,石头已经十五岁了,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每天喝着野山枣泡的茶,石头不再失眠多梦盗汗,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了。
  有一天村里过队伍,石头看到队伍中有两位小兵。他们同样穿着军装,同样背着枪,非常精神,看样子和他的年龄差不多,石头动心了。
  这天晚上他跟芹儿商量,说要出去当兵。芹儿想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芹儿一夜没有合眼,给石头将最好的一套衣服找了出来,细细地将衣服上的破洞缝了又逢。然后她找出一块红布,将自己的腰带缝在那块红布里,给石头做了一根挺粗的红腰带。她想红色能辟邪,可保石头在枪林弹雨中平安无事。自己的腰带缝在石头的腰带里,让石头带着她的心意一起去当兵,她会保佑石头,给石头抵挡枪林弹雨,同时也期盼石头不要忘了她。
  东方亮起了鱼肚白,石头一咕噜爬了起来,说道:“媳妇,我要走了!我要去当兵打鬼子了!”
  芹儿含泪给石头换上衣服,又把那条腰带给他系在腰上。石头说:“我不要红腰带,太扎眼,再说我当了兵后部队会发腰带的。”
  芹儿跟他讲红腰带里有她的一片心意,叮嘱石头不要扔掉。石头点点头说:“嗯,媳妇,我会好好藏起这条红腰带。假如我想你的话,就拿出来摸摸。”
  芹儿的眼泪潸然而下,说道:“只怕你出去之后,天也高了,地也宽了,见到的人也多了,会把家中的妻子忘掉的……”
  石头哇的一声哭了,扑在芹儿的怀中说道:“媳妇,要不我不去当兵了,我一辈子守着你……”
  芹儿摇了摇头,说道:“石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媳妇不拖你的后腿。婆婆活着的时候还告诉我,说你命里就应该漂洋过海,大有出息。石头,我的夫啊,我虽然给你当了三年媳妇,可你还小,我的身子一直没送给你。等你将来回家看我的那一天,我们就做一对真夫妻……媳妇唯一希望的,你将来不要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你是我一生一世的夫,我是你一生一世的妻……”
  石头伸出食指说:“媳妇,拉钩!”
  两人的食指紧紧地拉在一起,说道:“拉钩上吊,一生一世不相忘,你是我的夫,你是我的妻!”
  当时在沽河岸边,往北三十里住着八路军武工队,往南三十里驻扎着国军的队伍。那天早上天降大雾,石头在沽河岸边迷失了方向,他走啊走,一直走到国民党军的防区里,成了国军的一员。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要参加八路军的。但既然阴差阳错做了国军,石头也就安心服役了。他想,无论八路军还是国民党,反正都是打鬼子的。
  七、
  自从大陆改革开放之后,当年跟随蒋介石南下入台的同胞就逐渐开始回家探亲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台胞回家探亲达到高潮。我奶奶苦苦盼望爷爷能回来看她一眼,但是却杳无音信。
  我奶奶也曾经询问过从台湾回来的人,他们是否认识一个名叫郝石头的?但是却没人认识。大家都说,也许石头已经在南下的过程中战死了。当时兵荒马乱,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仓皇南逃之际,一个普通的战士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
  全家人都确信爷爷早就遭遇了意外,唯有奶奶坚信爷爷还活着,会回来的。她蹀躞着一双小脚时不时去村外老槐树下张望,喃喃地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们承诺过,我们拉过勾……石头是个念旧的人……”
  奶奶每年秋天都会去野外采摘野山枣,然后回到家里晒干,仔仔细细保存到一只瓷坛子里。当瓷坛子装满了以后,底层的野山枣也就变质了。奶奶就把变质的野山枣扔掉,再晒新鲜的野山枣。
  奶奶的痴情让我很不解,但是她那一诺百年的信念却深深震撼了我。
  如今爷爷回来了!虽然奶奶已是七十九岁的高龄,毕竟可以了却她老人家一生的牵挂了。我为此而欣慰,打了车票就踏上回家的征程。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手里捧着一本杂志聚精会神地阅读。2005年的时候智能化手机还没有普及,因此闲暇里大家还是热衷于看看实体书,读读报纸什么的。不像如今的年轻人,一头就扎到手机里。
  这女子气质高雅,丽色逼人,不由得激起了我想画一画她的欲望。于是我拿出一本笔记本,从中撕下一页,专心地素描起来。我敢说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素描,把一个捧书阅读的美女画得光彩照人。
  “画的我吗?”一声轻柔的问话打断了我专心赏画的思绪,蓦地抬头,那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的唇形非常美,曲线优雅,一口洁白的牙齿。仅仅凭着这张性感的嘴,也足以让我这样的屌丝男心动。
  “画得不好。”我谦逊地说。
  她把那张素描拿了过去,细细地看了一番,征求我的意见:“我收藏了,可以吗?”
  “当然当然!”我受宠若惊。
  “画家,签个名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也不知当时脑袋里是怎么想的,我在那张素描下面签上了一堆字,不但有我的名字,甚至有我的手机号、QQ号,和Email地址。
  她接过那张素描看了一眼,抿嘴一笑,是那种调侃的、意味深长的笑。她的笑容非常美丽,我骨头都快酥了,真没出息。
  我们攀谈了一路,相互间有许多共同话题。我曾经几次想询问她的手机号码,却又没有勇气。有时候美丽的女人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不敢放肆。
  从老家回来之后,除了为爷爷奶奶欣慰之外,心中老想着火车上萍水相逢的那个女子。可悲的是,我把自己的手机号、QQ号、甚至Email地址都告诉她了,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我为自己的懦弱而愤慨,心想真不中用。
  我日夜盼望着她能打电话给我,或者加我QQ,或者发我电子邮箱。没有,一直没有。但是我心里老想着她,认定这个女的将是我一生的伴。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儿。柳依依哭哭啼啼找到我,希望和我重修旧好。她说她现在这个男友花心,在和她交往的同时还和别的女人上过床,而且就在她的睡房里,被她捉了个现行。她还说那个男的很恶劣,都捉奸在床了依然狡辩,说自己只是身体出轨,精神还是循规蹈矩的。依依说这样卑鄙的男人不可能打造成一个很有品位的优质男,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更不可能将来把父亲的事业交给他。经过慎重权衡,她以为在当前的情况下还是我比较可靠一些。
  我很酷地拒绝了依依,告诉她,爱情既然你想扔想扔就扔了,既然扔了你就别走回头路。我的尊严很珍贵,我的爱也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我是一个人,不是燕窝鱼翅和红酒……总之数落了她一个小时。我数落她的时候她一直双手抱头蹲在我面前,显得特别可怜。看到她失意离开的背影,两个小肩膀还一抖一抖的,我心中快意无比。
  我还在苦苦等待火车上意外邂逅的那位美女,希望能给我点信息。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段过往是不是一个梦啊?或者我爷爷根本就没有回来?我根本就没有坐那趟火车?根本就没有遇到那个女的?于是就往老家拨电话,在电话中清清楚楚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爷爷跟我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催我马上找个对象带回家让他看看,奶奶也在一旁打边鼓。他们告诉我,我们郝家现在已经六代单传了,形势紧,任务重,刻不容缓,而且希望我最好找个能生双胞胎的媳妇,彻底改变我们家六代单传的危险局面。
  很快三年的时光就匆匆地溜过去了,我的事业长足进步,从一个小职员擢升为部门主管。
  就在我快要把那位火车上邂逅的美女忘了的时候,有一天我的QQ突然闪出提示,有人加我,而且是个MM的网名,叫“づ坚守丶那一份执着↘”。附加信息是:还记得火车上的那张素描吗?
  我怎能不记得?曾经多少次魂牵梦绕的女神终于出现了。我的热血在沸腾。三年来我谈了两次恋爱,终因我心中一直有那个女人的影子,所以对恋爱很不热情,最后都冷落收场。而我心中的女神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折磨得我心力交瘁。此时此刻,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QQ中。
  我马上加了“づ坚守丶那一份执着↘”,她给我发来一个笑脸,第一句话就问:“还记得我吗?”
  “你是……”我假装矜持了一下。
  “火车……素描……提名……手机号QQ号Email……”她发来了一串关键词。
  “啊!”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啊!”她回应了一句。
  接下来就是热烈的聊天,半小时后,她告诉了我她的真实名字:舒婷。
  “好高雅的名字。”我奉承道。
  “其实我一点也不高雅,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而且思想奇特,与我母亲的观念格格不入,她非常恼火。”她说。
  “我就喜欢特立独行的女人。”我毫无原则地应和着她。
  “你多大了?”她忽然问道。
  “二十五。”我说。
  “谈恋爱了吗?”她问。
  我说:“没有,起码现在没有,我在等我的那个她。”
  “你的那个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个笑脸。)”
  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道:“在乎姐弟恋吗?”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女的年龄应该比我大,回道:“不在乎,我奶奶就比我爷爷大三岁,可是他们爱得惊天动地让人心碎。”
  “可是我不想结婚,我不愿意被婚姻束缚!”她说。这句话让我的心情跌入谷底。
  她继续说:“两个人的爱情是热烈的,但婚姻却是阴暗的,冰冷的。当年我父亲和我母亲也曾经热恋过,后来他们结婚了……从此就成了仇人!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对妈妈施暴的情景,那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哦……”我回应着。
  她继续说:“所以我以为恋爱中的男人是可爱的,婚后的丈夫是可恶的。我是个正常的女人,喜欢男人的抚慰,但是我不能和他结婚。我以为女人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用不着找一张长期饭票。我是一位坚定不移的独身主义者,独身主义者你懂吗?”
  我说:“我懂,但不理解。我总以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荒唐的。”
  她说:“难道不想结婚的人就没权利得到异性的抚爱吗?就没有拥有自己子女的权利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沉默。
  过了一会,我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这么多年来指责我的人不计其数,其实你还是比较客气的,习惯了。我想和你谈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你同意吗?”
  我心中再起波澜,我希望近距离接触舒婷。这些年在事业上很顺利,因此我的自信心也随之膨胀。我有充分的把握可以转变舒婷的观点,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舒婷会成为我的妻子的。
  我向她发出邀请。
  十天后的一个傍晚,舒婷给我打电话,说她在某宾馆等我。
  那是一个狂热的夜晚,我们尽情地做爱,舒婷甚至不要求我戴避孕套。
  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我们终于有时间谈一谈未来了。我希望她成为我的未婚妻,她笑笑说不可能。她说她不会结婚的,永远不会,她的观点是自小就形成的,绝不会因为一夜情而改变。她还说她喜欢孩子,所以这是她今晚上不允许我戴套的原因。她说希望我能一击而中,因为她正好处于排卵期。她虽然决心做独身主义者,但是不想做丁克。
  我说假如你怀了我的孩子,那我们就必须结婚,你无权让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她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孩子?我不过借了你很微小的一点东西,它微小到需要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而孩子终究是在我的身体内成长为人形的。我借了你的那点东西,也用身体回报了你,因此双方各无相欠。
  她的态度和做法让我的自尊心大受挫伤,我怒了。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钞票扔在床上,喝道:“我就想让你欠我的!”
  “你混蛋!”她猛地从床上跃起,撕扯着我的头发,“你侮辱了我,你把我当妓女!”
  我破门而逃,一边走一边想,这混蛋女人,怎么那么多奇异的念头。既不想结婚,又想要孩子。忘掉她,忘掉她,虽然她很漂亮,虽然她给过我一夜激情。
  
  八、
  我奶奶芹儿的一夜激情发生在二十一岁那年。
  爷爷外出当兵,家里撇下一枝花。我奶奶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媳妇。
  村里总有一些光棍汉,也总有一些不循规蹈矩的坏男人。我奶奶独自一人,他们以为有机可乘。于是有事没事和我奶奶搭讪的,甚至夜晚爬进我家院落,偷偷敲我奶奶窗户的男人不计其数。但是我奶奶非常端庄,对他们不理不睬甚至怒颜相向。有一位不知死的老光棍半夜里甚至撬开我奶奶的房门,被我奶奶一剪子把屁股穿了个洞。
  久而久之,秦芹儿刚烈贞洁的名声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从此后没人敢骚扰她了。
  我奶奶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那年日本鬼子缴枪投降了。早春的时候,我爷爷晚上曾经回来过一次。
  丈夫离家已经三年,我奶奶秦芹儿每天夜晚临睡之前都要看一看我爷爷郝石头的来信。来信不多,前后也就四封。这四封信被秦芹儿背得滚瓜烂熟。
  二更天,夜已渐深,秦芹儿把那四封信仔仔细细收起了,恍恍惚惚进了梦乡。忽然觉出有人推她,一激灵爬了起来,发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炕下。秦芹儿娇叱一声,从枕头底下摸出剪刀就捅了过去。
  但是她的手被那人牢牢地攥住了。那人的力气很大,芹儿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低声喝道:“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你的相好……”
  “放屁!我秦芹儿哪有相好?”芹儿低声咆哮道。
  “难道石头不是你相好吗?你们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那人笑着说。
  芹儿全身颤抖了一下,发觉这人说话的声音非常熟悉。
  “你谁啊?”她问道。
  “芹儿,真听不出我的声音吗?”那人热烈地说,“我是石头,我是石头啊!”
  “石头!石头真的是你?”芹儿点火的手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才把豆油灯点燃了。灯光的照射下,炕下面站着一个身材威猛、高大英俊的军人。
  “啊?你是谁?你……”芹儿惊讶地喊道。
  “芹儿,我是石头啊,我是你的男人郝石头!”石头一边说着,一边去搂抱她。
  她用力反抗着,说道:“你不是石头,石头不是你这个样子!”当年石头离家当兵的时候才十五岁,自小发育不良,个头很矮,十五岁的他一张十二三岁的娃娃脸。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石头十八岁了,身材挺拔,模样也成熟了,一个很标准的小伙子。
  芹儿依然是那么年轻,只不过艰辛的岁月磨砺着这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她脸色微微有些黑红,双手有些粗粝。
  石头轻轻地抚摸着魂缠梦绕的妻子,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芹儿,我的媳妇,你受苦了……”他说。
  芹儿细细端详,尽管石头像变了个人一样,然而她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昔日那个瘦弱小丈夫的影子。小丈夫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芹儿盼到了!她心中一阵委屈,扑在石头宽阔的怀抱中大哭起来。
  “石头……石头……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她的泪水湿透了石头胸前的军装。
  石头真诚地说:“芹儿,我忘了天忘了地,但我不能忘了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妻子,像母亲一样把我拉扯成人的妻子……”石头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抱住了芹儿。芹儿在石头的怀抱中逐渐融化了,结婚六年,芹儿终于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三更天,激情后的小夫妻依偎在一起娓娓私语。
  石头说:“芹儿,想你的时候我晚上就悄悄地抚摸着这条红腰带……你呢,你想我吗?”
  芹儿说:“当然,怎能不想?我心中常常思虑,我那瘦弱的小丈夫吃得消军营的苦生活吗?我甚至后悔,不应该放你出去当兵。我其实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
  说到当军官一事儿石头就有些愧疚,他说自己很没出息,当兵三年了只混了一个班副。不过他还是很有信心,说过去自己还小,在部队里大家都喊他小鬼。现如今长大了,以后好好表现一定会有出息的。他说,媳妇,放心吧,我不当上军官不回来见你!
  芹儿在他的脸上亲吻,说道:“别呀,有机会你就回来看我。我不稀罕你当什么军官,我稀罕的是你这个人……石头,你在外边打仗,心里一定记得还有个我在家里惦念着你。你冲锋的时候不要排在最前面,一定要弯着腰,提防前面的子弹……”
  石头说:“媳妇,没事,你的红腰带保佑了我。去年冬天我们在灵山打了一仗,一发炮弹落到我身边,一左一右的战友都死了,只有我毫发无伤……”一边说一边起身穿衣服。
  芹儿意识到了什么,搂住了石头的腰问道:“难道你就要离开吗?”
  石头说:“媳妇,部队开拔到刘家屯临时驻扎,离我们家四十里地。我想家,偷偷地开了个小差连夜跑了回来。我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免得被连长知道了。如果他们发现我开小差的话会把我屁股打烂的。”
  芹儿怕丈夫吃苦,赶忙穿好了衣服,下去将家中所有的生鸡蛋煮熟给丈夫装进一个布袋里,又把自己事先晒好的野山枣给丈夫装在另外一个布袋里。
  石头把这两个布袋捆在腰间,起身就要走了。芹儿猛地扑在石头的怀里,哭着撒娇:“石头,我的人儿,我的心肝,我的肉肉……今天一别不知何时能相逢,你记得我一年想你三百六十日。我一个弱女子,希望有丈夫的肩膀靠……”这是芹儿结婚以来第一次对丈夫撒娇。
  四更天,芹儿悄悄送丈夫出门,一直送到村头老槐树下。看着丈夫健壮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泪水模糊了芹儿的双眼。
  石头一去不返。那天他回到部队之后天色已亮,队伍刚刚集合完毕。石头连夜开了小差的事情暴露了,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军棍,班副的职务也被撤了。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往南开拔,之后抗战胜利了,再之后风云突变,国民党军队与共产党的军队起内讧,石头所在的部队被解放军风卷残云般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往南,直至跑到台湾岛。
  石头那年春天连夜探妻,芹儿因此怀了孕,年底的时候生了一个白胖白胖的男娃,也就是我爹爹郝盼盼。
  村里没人看到我爷爷回过家,可是我奶奶却怀孕了,生子了,于是舆论哗然。从那起再也没人说我奶奶刚烈贞洁了,他们以为我爹爹是私生子。
  对此我奶奶从来也不解释,她觉得问心无愧没什么好解释的。再说,人们都愿意把人往坏处想,没有人会相信我爷爷真的连夜偷偷回来过,又连夜偷偷地走了。没有人会相信事情偏偏有那么巧,爷爷回来只住了半夜,奶奶就孕育了我的爹爹。
  我奶奶一个人辛辛苦苦过生活,为我们郝家守住了房子守住了地,同时也在土改中给自己守来了一个富农的成分。
  我奶奶成了富农婆,受尽了政府和乡亲们的歧视,也在大会小会上被批斗过。娘家哥哥曾经来过我们家,劝我奶奶改嫁。那一年我奶奶三十岁出头,娘家哥哥希望妹妹嫁给他村的老支书,因为老支书刚刚死了老婆。他说,你丈夫也许早在兵荒马乱中丧了命,就算没死也跑到台湾了,龟缩在那个小岛上永远也回不来了。
  娘家哥哥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奶奶和我父亲打了出去,那一年我父亲才十二岁。
  奶奶日夜盼望爷爷归来,却又要把自己的期盼深深地压在心底。她盼望爷爷归来,那岂不等于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吗?她经常伫立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遥望通往村外的小路,一直看到青山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想象着我爷爷会像十几年前那样突然降临到她的身边。她会默默地跑到野山枣地徘徊,那里留有爷爷的身影。她年复一年地采摘野山枣,晒干收藏。她甚至省吃俭用购买了一架半导体收音机,深夜的时候偷偷收听台湾台,希望从中听到我爷爷的信息。
  文革来到了,三十九岁的奶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我家四间草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挖地三尺也没找到发报机委任状之类的东西,但奶奶的罪名是坐实了,而且罪行累累。富农婆,南逃家属,村头张望,采摘山枣,收听地台……等等等等,连我爹爹的名字郝盼盼也是一项罪名。盼什么?是不是盼国民党反攻大陆?另外还有一项罪过,就是我爹爹究竟是谁的种?这项罪名叫“破鞋”。
  我奶奶脖子被挂了各种各样的旧鞋游街示众,走乡串户羞辱她。那时候奶奶只有四十岁,还是一位很有几分姿色的少妇。但是她已经被完全剥光了尊严,被凌辱到难以活下去的地步。她好几次想自尽,但她忍了下来。她想我不能死,我要等石头回来,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当年拉了勾的承诺,我想他不会忘记。她还想把我父亲健健康康地交给我的爷爷,这是他的孩子。
  由于家庭成分不好,父亲一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上媳妇。
  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国家改革开放了,随军南下的台胞逐渐有人回来了。可是却没有爷爷的消息,连封信都没有。奶奶蹀躞着一双小脚去访问从台湾回来的人知不知道一个叫郝石头的,没人知道。
  那时候奶奶只有五十多岁,身体依然很强壮,依然能蹀躞着一双小脚干农活。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要去村头的老槐树下等候爷爷。每年的深秋季节,她都要去采摘野山枣,期待爷爷回来泡茶喝。
  出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我,童年时在奶奶温暖的怀抱中听她讲那从前的往事,讲他和爷爷的结婚和分离,很感动。我记得在中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为,讴歌了我奶奶和我爷爷的爱情,讴歌了奶奶半个世纪的守候。老师看了这篇作文说,写的很好,很感人,还说要给我修改一下寄到某个杂志去。那个杂志有个栏目专门刊登中学生作文。
  经过老师修改的作文寄到杂志社以后,很快就退稿了,希望修改,说不应当宣扬封建主义从一而终的贞操观。但作文情真意切,丢了可惜,是不是换个角度?
  老师根据编辑的意见进行了第二次修改,作文的情节没变,但观点变了,把我奶奶变成了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说我奶奶因为受了封建主义贞操观的流毒,坚持从一而终,以至于浪费了自己的一生。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些事,因为变换了角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公开发表了。这篇文章被那家杂志刊登了。
  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那时候电脑还没有普及,人们对于铅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名字变成铅字我很兴奋,拿了那本杂志向父母向奶奶炫耀。
  奶奶是识字的,尽管识的不多,但绊绊磕磕能看懂我的文章。她摇了摇头说:“运儿,你说我傻?说我是一个悲惨的女人?”
  我说奶奶这虽然是我的文章,但观点不是我的,观点是老师的,文章经由老师修改过的。
  奶奶老泪纵横:“我和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有了约定,我不会半路改嫁,我要等他,等他一辈子。如果连夫妻之间的承诺都不能信守的话,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人呢?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信誉吗?”
  那时候我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
  第二天她做了一个决定,要给我爷爷立一个衣冠冢。也就是说,在祖坟里给我爷爷立一座坟墓,坟墓里掩埋的是我爷爷小时候的衣服以及他的生辰八字。
  我忽然发现奶奶彻底老了。以前她满头白发中还掺杂着少量的黑发,腰杆绷直,走路快捷。当爷爷的衣冠冢建好之后,奶奶的头发完全变成了银发,腰背也佝偻了,也没有力气跑到村头等候爷爷了,更没有力气采摘野山枣了。
  奶奶叠了一个牌位供在她的床头,牌位上写着我爷爷的大号,牌位下香火缭绕。她每天对着我爷爷的牌位发呆。这时候她已经相信爷爷死了,但她坚信爷爷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等着她。
  可是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后的2005年,已经七十六岁的爷爷突然回来了。
  九、
  那一天奶奶忽然病了,早晨饭没吃,中午饭也没吃,急坏了父亲。父亲找了车想把奶奶送到医院,但奶奶执意不去。她说:“盼儿,我没病。我就是老了,已经七十九岁了,全身的零件都不中用了……我要去了,去那边看你爹爹……”
  父亲跪在我奶奶身前,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拉着我奶奶的手说:“妈,你别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吃了一辈子苦,我做儿子的还没尽孝呢。”
  奶奶笑了笑说:“盼儿,人人都说你是个孝顺孩子……妈妈知足……”
  “我尽孝是应当应份的,我还没尽够呢,你要让我再孝顺你一些年。十年后是这样,二十年后还是这样。”父亲殷切地说。
  奶奶说:“盼儿,你已经成人,我做母亲的虽然没本事让你大富大贵,但也把你拉扯大了。现如今我的孙子运儿也大了,我对得起你们郝家的列祖列宗了。我得去看你爷爷了。你爷爷一个人在那边很孤单,我不放心……”说到这里,奶奶忽然睁大了双眼,神情变得十分亢奋,“我怎么觉得你爷爷离我越来越近呢?你爷爷来了,来了,来了,你爷爷来了!”奶奶猛地坐了起来,双手往前伸着,大喊大叫。
  我爹爹毛骨悚然,心想不好了,老人家也许真要去了。我母亲也跪了下来,说道:“妈妈啊,你老人家不要吓我们啊!”
  就在这时候,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有一群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进我家院子,大声嚷道:“你家来台湾老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出租车司机跟在身后,手里拖着两个大箱子。
  听到外面噪杂的声音,我父亲连忙迎了出去。那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了我父亲一眼,问道:“你是……”
  我父亲说:“我叫郝盼盼,这家的主人。”
  “郝盼盼?”老者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父亲,问道,“你母亲是?……”
  “家母名叫秦芹儿……”父亲说。
  老者激动得胡子都哆嗦了起来:“你今年……”
  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很激动:“我今年五十七岁,腊月二十六日生日!”
  那老者突然抱住了我父亲:“你是我的儿子啊……啊,你叫盼盼……母亲告诉过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父亲说:“母亲盼望我爹爹郝石头回家……”
  “回家!回家!……我回来了啊!”那老者仰天长啸,泪流满面。
  “石头……石头!……”奶奶忽然蹀躞着两只小脚出现在院子里。
  我爷爷和我奶奶对视了片刻。
  爷爷一瘸一拐地跑向奶奶,搂住了奶奶的肩膀,然后软软地跪了下去,嚎啕着说:“媳妇,我回来了啊……”他抱住了我奶奶的双腿,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
  奶奶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爷爷满头的白发:“终于回来了,石头,六十多年了啊,你媳妇盼你盼得望穿了双眼啊!”
  “媳妇,我没有出人头地,我……又成了瘸子,实在没脸回来见你……我原本打算客死异乡算了……可是我不甘心,想来想去,我想把这把老骨头埋在你身边啊……”
  奶奶也跪了下来,两人相对而跪,紧紧拥抱。奶奶说:“石头,你傻啊,你当了军官是我的石头,不当军官还是我的石头,我盼的就是你这个人,不在于你能否出人头地……”
  爷爷将一条老旧的红腰带从怀里拿了出来,颤抖着给奶奶系在腰间,他说:“芹儿,今天,物归原主了……”
  爷爷郝石头在战斗中腿部受伤,伤愈后左腿残疾。到了台湾之后一直靠抚恤金生活,偶尔打些零工。爷爷没有再婚,一直没有忘记奶奶,那条红腰带成了爷爷多半生的寄托。当年到了部队之后他就改了名字,叫郝念芹。所以这么多年来,山东去台湾的老乡没人知道郝石头其人。
  其实我爷爷何尝不想回家。但他生活在社会底层,自以为混得很惨,也没兑现当军官的承诺,实在没脸见我奶奶,就一直犹豫着不肯回来。他也曾往家里寄过信件,由于这么多年行政区划改变了多次,我们村名也都改了。我们村建国前叫郝家村,文革中改成前进村,后来又改成大沽十二村,所以爷爷的信件都被以地址不详退了回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爷爷曾经决心回家了,可就在那期间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病养好了,生活更加拮据了。就这样拖来拖去,爷爷老了。等爷爷到了七十六岁的时候终于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落叶归根。他当时不知道奶奶是否还活着,他想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哪怕将来能和媳妇葬在一起也算完成了一生的心愿。
  爷爷回来了,七十九岁的奶奶焕发了第二春,满头白发中居然又出现了黑发,腰板似乎也挺直了。在大沽十二村,旭日东升的早晨或者夕阳西下的傍晚,你经常会看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在山路上,他们互相扶持,一个小脚蹀躞,一个一瘸一拐。春天,他们会去看野山枣那淡淡的黄花,秋天,他们会走进荆棘丛生的野山枣林中采摘红红的果实。
  每天晚上,老两口都会回味往事。那些过往的事情他们回味了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随着年龄的增大,奶奶有些耳背。她自己耳背了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耳背了,因此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
  为了配合奶奶,爷爷平时说话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爷爷和奶奶的私房话成了公开的宣讲,吵得我父母在另外一间睡不安生。但他们非常孝顺,从来不提醒两位老人说话小声一些。
  我寒假回去的第一天晚上就一直没有睡着,他们的悄悄话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爷爷说:“芹儿,你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第一天晚上你是怎样待我的?”
  奶奶回道:“我让你摸摸我的身体,看把你难受的。”
  爷爷笑了,说道:“你不光强迫我摸你,你还摸我了。我当时想你是不是狐狸精变得啊?是不是要给我把命根掐去烧烧吃了啊?我吓坏了……”
  奶奶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
  爷爷说:“唉,媳妇啊,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啊。要不是你的话,我十二岁那年就死掉了。”
  奶奶说:“提起这事儿我就恼恨我娘家哥哥,他怎么就那么坏啊?他欺贫爱富巴结县长,差一点拆散了我们。”
  爷爷感慨地说:“后来年龄大了,慢慢知道世界上只有媳妇待我好了。也知道媳妇不但待我好,还可以用来亲热的……”爷爷笑了起来。
  奶奶嗔道:“你知道媳妇可以用来亲热,那你当时怎么不亲热我啊?”
  爷爷说:“说来说去还是太小,那时候才十四五岁,而且我当时发育的一直很慢,心性还没打开……唉,当时不去当兵就好了……”
  “老头子,当了就当了,人这一辈子买不到后悔药啊。”
  “媳妇,还记得那一年吗?那是一九四七年早春,我记得大沽河还没有解冻,路边还有积雪……那天晚上,我趁着夜色偷偷溜出营房,心急火燎地往家跑……”
  “老头子啊,那天晚上我们终于做成了真夫妻。要是没有那一天晚上啊,只怕我们现在就没有盼儿,也没有咱们的大孙子运儿啊。——喂,老头子,你说运儿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焦急找对象呢?我们没几年了,可要抓紧时间管管了……”
  我吓得赶忙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爷爷回来一晃就是三年了,八十三岁的奶奶从年初起身体状况开始急剧下降,她隐隐感到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这样一来,两个老人把焦点一下子对准我了。
  这时候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依然独身一人。女友不少,心动了,恋爱过了,可总是到不了结婚的地步就分手了。爷爷和奶奶一直催我,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我们郝家六代单传,必须抓紧时间给他们生个曾孙子。
  我满口答应,说一定一定,结了婚就生。
  爷爷奶奶问我和谁结婚?我说自然和现在的女友结婚。于是两个老人家就催我马上把女友带回家让他们看一看,我口是心非地应付着,可一直也没有完成任务,心中非常愧疚。
  随着奶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两人加紧了催促的步伐,甚至连父亲母亲也加入到爷爷奶奶的阵地,他们给我下了最后的通牒,命令我今年国庆节务必务必把女朋友带回来,明年年底之前他们必须看到曾孙子。两个老人一天打三次电话,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比一日三餐都有规律。对于爷爷奶奶没完没了的电话骚扰我不敢烦,因为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孝顺的人家。
  再有半个月就是国庆节了,这段日子简直度日如年。我受不了爷爷奶奶轮番的电话轰击,只好骗他们说我已经通知女朋友了,今年国庆节一定要把她带回去给他们鉴定。奶奶在电话那头说道:“我要把手镯亲自给孙媳妇戴上……”奶奶的话音虽然有气无力,但听得出她很兴奋。
  我已经没了退路,不能再让二老失望了。但是我眼下实在没有现成的女朋友,如之奈何?我跟我的好哥们说了自己当前的窘境,希望他把他的女朋友借给我应付一下。但我那好哥们非常小气,说那肯定不行,你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我能不晓?不过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租个女友回家过节!
  我虽然以为很荒唐,但又觉得这好像算一条策略。虽然是下下策,但在找不到中中策,上上策的情况下,下下策也不妨用一用。于是我用网名在网上发布了信息,列出我的一系列条件,并且说好了,从跟我一起坐车回家开始计算,到坐车回来为止,每天500元人民币。我在网上公开了我的手机号码。
  信息发出去之后没有任何效果,跟帖的不少,但都是调侃的。正在我绝望的时候,忽然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来了一条短信息:我愿意做你的临时女友!
  我急忙回复信息:你谁啊?非诚勿扰!
  她马上回了信息:你不把起码的信任欲人,有什么资格租女友?
  我一想此言有理,于是拔通了电话跟她直接交流。我总觉得这个女的声音很熟,但又记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我们聊得很好,对方对我的条件一一答应,而且保证自己的貌相和气质符合我的所有要求。
  搞定,我订了两张回家的火车票,约定在我所在城市的火车站见面。
  见面后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租来的女友居然是几年前有过一夜之缘的舒婷。
  舒婷依然是那么漂亮那么娴雅。我想以她的气质完全有资格做我的女朋友,完全有资格做我的妻子,如果她不是独身主义者的话。
  舒婷挪揄地笑着:“怎么,这么惨?居然搞到租女友回家欺骗父母的地步了?”
  我尴尬地说:“没想到是你。其实我父母那边压力还不大,主要是爷爷奶奶这关过不去。”
  “如果想到是我的话,你会怎样?”她歪着头向我调皮地笑。
  我说:“如果我知道是你的话,也许不用花那么多钱。”
  她说:“定好的佣金一分也不能少,我是趁过节出来赚外快的。我现在需要钱抚养我的女儿。她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需要钱。”
  我大惊:“这样说你已经结婚了?”
  她摇了摇头:“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自然不会结婚。但不结婚就不能生孩子吗?”
  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难道这孩子……”
  她笑笑说:“是你的,是你的女儿,名叫舒云。”
  我心想那么巧,难道我百发百中?我和她只有过一夜的交情。忽然想到我爷爷当初半夜回家天不亮就离开,因此就有了我父亲。我们郝家的男子真的很厉害,虽然六代单传,却有百发百中的本领。我默然。
  “放心,不会让你交抚养费的。”她说,“我不想让她知道谁是她爸爸,可是她现在稍微懂事了,一直问。问来问去我只好骗她,说她爸爸到国外出差了,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地期待,问道:“真是我的孩子吗?”
  舒婷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要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个DNA啊,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我又不希望你对这个孩子负任何责任,我也不希望这个孩子日后知道你的存在。”
  我急切地说:“既然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有抚养的义务。喂,我希望承担我应该承担的义务!”
  “谢谢!不用。”她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我和舒婷一起来到了我的老家,奶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爷爷日夜陪伴着她。奶奶见了舒婷后脸上展开了欣慰的笑容。
  舒婷表现得落落大方,喊我父母“爸爸妈妈”,亲热地问候我的爷爷奶奶,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宣称我俩已经“在一起了”,天天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奶奶颤抖着从枕头下取出一只碧绿色的玉石手镯,她说这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本来有一对的,给了我母亲一只,这一只就给她的孙媳妇。她亲自给舒婷将手镯戴在手腕上。舒婷其实是个有心人,她给我爷爷奶奶准备了礼物。当她把虽然不是很贵重但很贴心的礼物送给我爷爷奶奶的时候,两个老人家高兴地合不拢嘴。
  因为舒婷公开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所以晚上父母把我俩安排在厢房里睡觉。
  临睡之前,舒婷调侃道:“你租我回家过节非常合算,不但完成了你预定的任务,而且还有个陪夜的。本小姐不是妓女,陪夜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全免费。”
  我紧紧地抱住舒婷,动情地说:“我要让你免费陪我一辈子,回去后我们就到民政局开一张一辈子的通票。”
  她摇摇头说:“不!我虽然喜欢你,但是我绝不结婚。男人在没有得到一个女人之前都是温柔的,当他和这个女人结婚之后,就等于把她关进笼子里了,就会凶相毕露。我母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是个自由自在的女人,我是个快乐的独身主义者,谁也改变不了我的生活方式!”
  我说:“跟你结婚之后,我承诺不管将来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你,和你相守一生。”
  舒婷笑了,趴在我身上亲吻我。“别秀浪漫了,就像要举行婚礼一样。良夜苦短,来吧……”
  十、
  五天之后我们回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按照承诺我将劳务费付给舒婷。我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经常租给别人当女友?她在大街上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吼道:“你混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老娘我有固定的工作,不缺钱!如果不是因为你留了那个熟悉的手机号码,如果不是从电话中确认了你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过来。第一次之后我非常想念你,想和你重温旧梦。再加上我们之间毕竟有一条情爱的纽带,我的女儿舒云。你以为我有那么大的胆量和一个陌生男人远走他乡吗?”
  舒婷拉着我去就近的珠宝店,说要鉴定一下那只绿玉手镯的价值。她觉得起码值几百元,要把这只手镯的价值从她的劳务费中扣出去,不想占我的便宜。我拒绝,但舒婷的态度很坚决。
  珠宝店的鉴定师给这只手镯打价十万元人民币,我和舒婷都大吃一惊。舒婷当场就把那只手镯送还我,说这太贵重了她不能要。我不收,我说这是我奶奶送给你的,我没权利替奶奶收回。她说我们骗了奶奶,我不是你的未婚妻,我没资格要这只手镯。我说你有资格,因为你生下了我的女儿。她转眼就不认账了,说我骗你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你的女儿?我说我们可以查DNA啊,她说我凭什么和你查DNA?
  就在我们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老家打来了电话。父亲的声音非常焦急,他说奶奶不行了,希望我马上回家见奶奶最后一面。放下电话我的手就颤抖起来了,顿时张皇失措不知道干点什么好了。舒婷问我:“你怎么了?”
  “我父亲说奶奶不行了,希望我马上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哭着说。
  舒婷在这时候表现出她的果断和干练,马上喊了出租车,我们一起向火车站赶去。然后买票,检票、上车,舒婷风风火火一路拉着我。火车开动了,我们没有座位,买的是站票。到了半夜时分,电话突然响了,父亲在电话里说奶奶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我放下电话,不由得涕泗交流。舒婷很温柔地安慰着我,并且找到空位我们坐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在车站转火车,登上直通家乡的火车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刚刚坐稳,父亲的电话又响了。父亲打通电话后没有直接说话,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安慰父亲,我说老爸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啊,别哭。父亲在电话里说,孩子你不要焦急,我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今天早晨往外运送你奶奶的遗体,准备送往火葬场火化。这时候你爷爷扑上来拉住了你奶奶的手不放,哭得老泪纵横。老人家哭着哭着,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世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翌日早晨回到老家的时候爷爷奶奶的骨灰盒并排在我家正屋正北方。我跪在两位老人的骨灰盒前嚎啕大哭。舒婷很乖地陪着我跪着爷爷奶奶,并且穿上了象征着我家媳妇的孝衣。
  家乡的丧礼非常繁琐,一道道礼仪,家中的孝子贤孙男男女女要穿着孝衣一直陪同。丧礼从早晨八点钟一直举行到下午,这期间舒婷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很感动,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单纯的雇主与雇佣者关系,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傍晚时分葬礼结束了,奶奶和爷爷合葬在祖茔里。送葬的人都走了,坟地里只剩下了我和舒婷。
  我们坐在爷爷奶奶的坟墓前,夕阳如血照在圆圆的坟包上。坟包如同一枚巨大的句号,给我爷爷奶奶的一生点上了终止符。看着奶奶和爷爷坟包上随风飘摇的招魂幡,我的思绪在飞扬。我想把奶奶和爷爷的一生讲给舒婷听。
  我徐徐地讲着,舒婷不时地流泪,她说她彻底地感动了。她说她现在搞不懂什么是爱情了。“不,”她说,“不是不懂了,而是我们从来也没有懂过。”她还说,两个老人坎坷的一生究竟是不是爱情,奶奶一生的苦苦守候究竟是不是悲剧,她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一番。但有一点她懂了,她说爷爷和奶奶相互信守了对彼此的承诺,真正做到了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古人说一诺千金,他们是一诺一生。而一个人的一生,比千金万金宝贵得多。在当今信守缺失的时代里,奶奶和爷爷的彼此承诺,彼此守信就格外让人感动。
  
  很快就到了春节,我和舒婷再次回到了老家。我们还带来了我们的女儿舒云。她现在已经正式改名叫郝舒云了。
  初次见到云儿的时候,她那双大大眼睛就让我心中一动。不错,是我的女儿。我自小就有一双我自己引以为豪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让很多女生为之心动。云儿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上挑着,大有乃父我的风采。我的大眼睛,我那迷人的笑容曾经被我的某一任女友当成花心的依据。但是天真的云儿配上我这双大眼睛,配上我那迷人的笑容,就显得尤其可爱。
  “叔叔!”云儿刚一见我,就甜甜地喊了一声。
  “叫爸爸!”我抱起云儿,命令道。
  云儿迟疑了,看着她的妈妈。
  舒婷犹豫了一下,终于对云儿点了点头。
  “爸爸……”云儿羞涩地喊了一声。
  我甜甜地给予了回应。
  “爸爸!”云儿理直气壮地大喊了一声。
  我干脆利落地给予了回应。
  云儿开始一连串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好像要把这些年缺失的东西找补回来。然后她高擎着两只小手大声宣布道:“喔,我也有爸爸了!我爸爸从国外回来喽!小明、小青、小鱼,你们听到了吗?我也有爸爸了!我再也不羡——慕——你——们——了!”
  看着女儿高兴成这样,舒婷很欣慰,她说:“也许我把云儿带过来见你是明智的决定。”
  我们是腊月二十八日赶到老家的,我带着舒婷、云儿一起去坟地看望我的爷爷奶奶。云儿扑闪着那对大眼睛,指着圆圆的坟包问道:“爸爸,妈妈,谁在这里面睡觉啊?”
  我说:“是你的曾爷爷和曾奶奶……”
  “曾爷爷和曾奶奶爱我吗?”云儿天真地问道。
  我说:“他们非常爱云儿。”
  云儿大声喊道:“曾爷爷,曾奶奶,我也非常爱你们!”
  我跪在墓前,告诉爷爷奶奶,说孙子孙媳妇和曾孙女来看你们老人家了。我在爷爷奶奶坟前烧了许多冥纸,据说冥纸成了灰烬以后,到了阴间就会变成白花花的银钱,小鬼们大鬼们克扣完了之后会按照一定的比例返还给我爷爷和奶奶。我烧得多,小鬼大鬼们贪得也多,但到达我爷爷和奶奶手中的那部分也必定多一些。爷爷和奶奶在阳间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做鬼了,我希望他们过得宽裕一些。
  我把我和舒婷的结婚证复印件一同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焚烧,据说这些东西化为灰烬之后,到了那边就还原了。爷爷和奶奶都是识字的人,他们会知道我已经兑现了承诺,结婚了。我在心中说,我要一辈子对舒婷好,要用事实向她证明,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爱情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升华,是一个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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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7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文即将在《文苑》杂志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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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1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美管真是才子啊,写的确实很好。
刚才您说已经发表了,我看了一遍,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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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7 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是经点,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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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8 0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品丝品袜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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